四
“余既滋兰之九畹兮,又树蕙之百亩。畦留夷以揭车兮,杂杜蘅与芳芷。冀枝叶之峻茂兮,愿俟时乎吾将刈。虽萎绝其亦何伤兮,哀众芳之芜秽。”(《离骚》)这是屈原追叙少年怀抱。他原定计划,是要多培植些同志出来,协力改革社会。到后来失败了。一个人失败有什么要紧,最可哀的是从前满心希望的人,看着堕落下去。所谓“众芳芜秽”,就是“昔日芳草,今为萧艾”,这是屈原最痛心的事。
他想改革社会,最初从政治入手。因为他本是贵族,与国家同休戚;又曾得怀王的信任,自然是可以有为。他所以“奔走先后”与闻国事,无非欲他的君王能够“及前王之踵武。”(《离骚》)无奈怀王太不是材料。
“初既与余成言兮,后悔遁而有他。余既不难夫离别兮,伤灵修之数化。”(《离骚》)“昔君与我诚言兮,曰黄昏以为期。羌中道而回畔兮,反既有此他志。”(《抽思》)他和怀王的关系,就像相爱的人已经定了婚约,忽然变卦。所以他说:“心不同兮媒劳,恩不甚兮轻绝。……交不忠兮怨长,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。”(《湘君》)他对于这一番经历,很是痛心,作品中常常感慨。内中最缠绵沉痛的一段是:“吾谊先君而后身兮,羌众人之所仇。专惟君而无他兮,又众兆之所雠。壹心而不豫兮,羌不可保也。疾亲君而无他兮,有招祸之道也。思君其莫我忠兮,忽忘身之贱贫。事君而不贰兮,迷不知宠之门。忠何罪以遇罚兮,亦非余心之所志。行不群以颠越兮,又众兆之所咍。……”(《惜诵》)他年少时志盛气锐,以为天下事可以凭我的心力立刻做成,不料才出头便遭大打击。他曾写自己心理的经过,说道:“昔余梦登天兮,魂中道而无杭。吾使厉神占之兮,曰有志极而无旁。……吾闻作忠以造怨兮,忽谓之过言。九折臂而成医兮,吾至今而知其信然。”(《惜诵》)他受了这一回教训,烦闷之极。但他的热血,常常保持沸度,再不肯冷下去。于是他发出极沉挚的悲音。说道:“闺中既已邃远兮,哲王又不寤。怀朕情而不发兮,余焉能忍与此终古。”《离骚》以屈原的才气,倘肯稍为迁就社会一下,发展的余地正多。他未尝不盘算及此,他托为他姐姐劝他的话,说道:“女媭之婵媛兮,申申其詈余。”曰:“婞直以亡身兮,终然夭乎羽之野。汝何博謇而好修兮,纷独有此姱节。菉葹以盈室兮,判独离而不服。众不可户说兮,孰云察余之中情。世并举而好朋兮,夫何茕独而不余听?……”(《离骚》)又托为渔父劝他的话,说道:“夫圣人者,不凝滞于物,而能与世推移。举世皆浊,何不汩其泥而扬其波?众人皆醉,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?”(《渔父》)他自己亦曾屡屡反劝自己,说道:“惩于羹者而吹韲兮,何不变此志也?欲释阶而登天兮,犹有曩之态也。”(《惜诵》)说是如此,他肯吗?不不!他断然排斥“迁就主义”。他说:“刓方以为圆兮,常度未替。易初本迪兮,君子所鄙。……玄文处幽兮,蒙瞍谓之不章。离娄微睇兮,瞽以为无明。……邑犬群吠兮,吠所怪也。非俊疑杰兮,固常态也。”(《怀沙》)他认定真理正义,和流俗人不相容,受他们压迫,乃是当然的。自己最要紧是立定脚跟,寸步不移。他说:“嗟尔幼志,有以异兮。独立不迁,岂不可喜兮。深固难徙,廓其无求兮。苏世独立,横而不流兮。”(《橘颂》)他根据这“独立不迁”主义,来定自己的立场,所以说:“固时俗之工巧兮,偭规矩而改错。背绳墨以追曲兮,竞周容以为度。忳郁邑余侘傺兮,吾独穷困乎此时也。宁溘死以流亡兮,余不忍为此态也。鸷鸟之不群兮,自前世而固然。何方圆之能周兮,夫孰异道而相安。屈心而抑志兮,忍尤而攘垢。伏清白以死直兮,固前圣之所厚。”(《离骚》)易卜生最喜欢讲的一句话:All or nothing(要整个,不然宁可什么也没有)。屈原正是这种见解。“异道相安”,他认为和方圆相周一样,是绝对不可能的事。中国人爱讲调和,屈原不然,他只有极端:“我决定要打胜他们,打不胜我就死。”这是屈原人格的立脚点,他说也是如此说,做也是如此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