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对于故乡的社会、故乡的城市,以为正跟故乡的名产臭豆腐乳一样,是霉烂了的,——不但霉烂了,而且被满身粪秽的逐臭的苍蝇,遗下了无数蝇卵,孵化成无数毒蛆,把它窟穴而糟踏得龌龊不堪了的,所以不但厌恶、咒诅,甚而至于骇怕了。因为厌恶、咒诅而且骇怕,甚而至于十多年来,离开了它,不敢偶起那重向山阴道上行的一念;虽然有我所恋念、讴歌,而以为远胜西湖的山水,招魂也似地邀着我。不得已,不得已,万不得已而必须向霉烂了的,龌龊不堪了的故乡社会,故乡城市中一走,真无异受了森罗殿上阎罗天子的判决,被牛头马面推入臭秽不堪的沸屎地狱中去。那一次的“又向山阴道上行”,正是佛陀也似地下了“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”的决心,而有这一行。
我的老家,是在作鉴湖三十六源之一的若耶溪的上游,作龙山正南面屏障的秦望山的南麓。我在这溪流山脉之间,曾经度过了二十多年看云听水的生活。因此,故乡的社会、故乡的城市,无论怎样使我厌恶、使我咒诅,甚至使我骇怕,而若耶溪上的水声,秦望山头的云影,总不免常常在十多年来漂泊他乡的我的梦痕中潺潺地溅着,冉冉地浮着。远客言归,佳邻访旧,自然跟这梦痕中萦绕着水侣云朋,“似曾相识倍相亲”,而且也只有这梦痕中萦绕着而超然于故乡社会,故乡城市之外的水侣云朋,能跟我“似曾相识倍相亲”了。